我們家里有一個男子漢,那是姐姐的孩子。姐姐生下他后,就和姐夫到安徽去了,把他留在家中由我們來照看。
他對食物的興趣
“他吃飯很爽氣。”帶他的保姆這么說他。確實,他吃飯吃得很好,量很多,范圍很廣——什么都要吃,而且吃得極有滋味。叫人看了不由得也會嘴饞起來。當然,和所有的孩子一樣,他不愛吃青菜,可是我對他說:“不吃青菜會死的。”他便吃了,吃得很多。他不愿死,似乎是深感活著的樂趣的。他對所有的滋味都有興趣,為了吃一客小籠包子,他可以耐心地等上三刻鐘;他會為他喜歡吃的東西編兒歌一樣的謎語。當實在不能再吃了的時候,他便吃自己的大拇指,吃得十分專心,以至前邊的嘴唇都有些翹了起來。當《少林寺》風靡全國時,他也學會了一套足以亂真的醉拳。耍起來,眼神都恍惚了,十分入迷。他向往著去少林寺當和尚。可是我們告訴他,當和尚不能吃葷。他說:“用肉湯拌飯可以嗎?”“不可以。”“那么棒冰可以吃嗎?”他小心地問,是問“棒冰”,而不是冰激凌,甚至不是雪糕。“那山上恐怕是沒有棒冰的。”我們感到非常抱歉。
他對獨立的要求
不知從什么時候起,和他出去,他不愿讓人牽他的手了。一只胖胖的小手在我的手掌里,像一條倔強的活魚—樣掙扎著。有一次,我帶他去買東西,他提出要讓他自己買。我給了他一角錢。他攥著錢,走近了柜臺,忽又膽怯起來。我說:“你遞上錢,我幫你說好了。”“不要,不要,我自己說。”他說。到了柜臺前,他又囑咐了我一句:“你不要講話啊!”營業員終于過來了,他神情有點兒緊張,勇敢地開口了:“同志,買,買,買……”他忘了要買什么東西了。我終于忍不住了:“買一包山楂片。”他好久沒說話,潦草地吃著山楂片,神情有些沮喪。我有點兒后悔起來。后來,他會自個兒拿著五個汽水瓶和一元錢到門口小店換橘子水了。他是一定要自己去的。假如我不放心,跟在他后面,他便停下腳步不走了:“你回去,回去嘛!”我只得由他去了。他買橘子水日益熟練起來,情緒日益高漲,最終變成了一種可怕的狂熱。為了能盡快地拿著空瓶再去買,他便努力地喝橘子水。一個炎熱的中午,我從外面回來,見他正在門口小店買橘子水。他站在冰箱前面,露出半個腦袋。營業員只顧和幾個成年人做生意,看都不看他一眼。他滿頭大汗地、耐心地等待著。我很想走過去幫他叫一聲“同志”,可最后還是忍住了。
他面對生活挑戰的沉著
當他滿兩周歲的時候,我們決定把他送進托兒所。去的那天早晨,他一聲不吭,很鎮靜地四下打量著。當別的孩子哭的時候,他才想起來哭。哭聲嘹亮,并無傷感,似乎只為了參加一個儀式。每天早上,送他去托兒所都很容易,不像我們姐妹幾個小時候那樣,哭著鬧著不肯去。問他喜歡托兒所嗎,他說:“不喜歡。”可是他明白了自己不得不去,也就坦然地接受了這個現實,不作任何無效的掙扎。據老師說,他吃飯很好,睡覺很好,唱歌游戲都很好,只不過有點兒拘束。然而,他迅速地熟悉起來,開始交朋友,打架。每天去接他,都要聽老師幾句抱怨。
他四歲那年,他的保姆病了,回鄉了,他終于要去安徽了。他是極不愿意去的。走的前一天,他對外婆說:“外婆,你不要我了,把我扔出去了。”外婆幾乎動搖了,想把他留下。那時候,上海到合肥,每天只有一班火車,人很多。車門被行李和人堵滿了,大人們只好先擠上車,把他留在月臺上。他著急地喊起來:“我怎么辦呢?”我安慰他:“上不去,就不走了。”他仍然很著急,認為自己是非走不可的。姐姐說:“讓他從窗口爬進來吧!”我把他抱了起來,他勇敢地抓住窗框,兩只腳有力地蹬著車廂,攀上了窗口。窗口邊的旅客不約而同地伸手去抱他。他推開那些妨礙他的手,抓住一雙最得力的,躥進了車廂,淹沒在擁擠的人群里了。
這就是我們家的男子漢。看著他一點兒一點兒長大,他的臉盤的輪廓,他的手掌上的細紋,他的身體,他的力氣,他的智慧,他的性格,還有他的性別,那樣神秘地一點兒一點兒鮮明,突出,擴大,再擴大,實在是一件最最奇妙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