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小時候住在一座小城里,城里沒有工廠,所以也沒有機器的聲音。我那時以為凡能發出聲音的,都是活的生物。早晨有鳥叫得很好聽,夜里有狗吠得很怕人,夏天蟬在綠樹上叫,秋晚有各種的蟲在草叢中唱不同的歌曲。鐘樓上的鐘不是活的,有時卻洪亮地響起來,那是有一個老人在敲;街心有時響著三弦的聲音,那是一個盲人在彈。哪里有死的東西會自己走動,并且能自動地發出和諧的聲音呢?
可是父親懷里的表有時放在桌子上,不但它的秒針會自己走動,并且它堅硬的表蓋里還會發出清脆的聲音:嘀嗒,嘀嗒……沒有一刻的休息,這聲音比蟬鳴要柔和些,比蟲的歌曲要單調些。
一天,我對父親說:
“我愛聽這表的聲音。”
我一邊說一邊向著表伸出手去。父親立刻把我的手攔住了,他說:
“只許聽,不許動。”
停了一會兒,他又添上一句:
“小孩兒不許動表。”
他這么說,就更增加了表的神秘。“不許動”,里邊該是什么東西在響呢?我對于它的好奇心一天比一天增加。樹上的蟬,草里的蟲,都不會輕易被人看見,我想:表里邊一定也有一個蟬或蟲一類的生物吧。這生物被父親關在表里,不許小孩子動。
越不許我動,我越想動,但是我又不敢,因此很痛苦。這樣過了許多天。父親一把表放在桌子上,我的眼睛就再也離不開它。有一次,父親也許看我的樣子太可憐了,也許自己有什么高興的事,他對我笑著說:“你來,我給你看看表里是什么在響,可是只許看,不許動。”
沒有請求,父親就自動給我看,我高興極了,同時我的心也加速跳動。父親取出一把小刀,把表蓋撥開,我的面前立即呈現出一個美麗的世界:藍色的、紅色的小寶石,釘住幾個金黃色的齒輪,里邊還有一個小尾巴似的東西不停地擺來擺去。這小世界不但被表蓋保護著,還被一層玻璃蒙著。我看得入神,唯恐父親再把這美麗的世界蓋上。但是,過了一會兒,父親還是把表蓋上了。父親的表里邊真是好看。
此后我就常常請求父親把他的表打開給我看,有時父親答應我,有時也拒絕我,這要看他高興不高興。有一回,父親又把表打開了,我問:
“為什么還蒙著一層玻璃呢?”
“這就是叫你只許看,不許動。”父親回答。
“為什么呢?”我又問。
“這擺來擺去的是一個小蝎子的尾巴,一動就要螫你。”
我嚇了一跳,蝎子是多么丑惡而恐怖的東西,為什么把它放在這樣一個美麗的世界里呢?但是我也感到愉快,證實我的猜測沒有錯:表里邊有一個活的生物。我繼續問:
“為什么把那樣可怕的東西放在這么好的表里?”
父親沒有回答。我只想,大半因為它有好聽的聲音吧。但是一般的蝎子都沒有這么好聽的聲音,也許這里邊的蝎子與一般的不同。
后來我見人就說:“我有蟋蟀在缽子里,蟈蟈兒在葫蘆里,鳥兒在籠子里;父親卻有一個小蝎子在表里。”
這樣的話我不知說了多久,也不知道到什么時候才不說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