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光潛
孔子有一天突然很高興地對他的學生說:“予欲無言。”子貢就接著問他:“子如不言,則小子何述焉?”孔子說:“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。天何言哉?”
這段贊美無言的話,本來從教育方面著想。但是要想明了無言的意蘊,宜從美術觀點去研究。
言所以達意,然而意決不是完全可以言達的。因為言是固定的,有跡象的;意是瞬息萬變,是縹緲無蹤的。言是散碎的,意是混整的。言是有限的,意是無限的。以言達意,好像用斷續的虛線畫實物,只能得其近似。
所謂文學,就是以言達意的一種美術。在文學作品中,言語之先的意象,和情緒意旨所附麗的語言,都要盡美盡善,才能引起美感。
盡美盡善的條件很多。但是第一要不違背美術的基本原理,要“和自然逼真”。這句話講得通俗一點兒,就是說美術作品不能說謊。不說謊包含有兩種意義:一、我們所說的話,就恰是我們所想說的話;二、我們所想說的話,我們都吐肚子說出來了,毫無余蘊。
意既不可以完全達之以言,“和自然逼真”一個條件在文學上不是做不到嗎?或者我們問得再直截一點,假使語言文字能夠完全傳達情意,假使筆之于書的和存之于心的銖兩悉稱,絲毫不爽,這是不是文學上所應希求的一件事?
這個問題是了解文學及其他美術所必須回答的。現在我們姑且答道:文字語言固然不能完全傳達情緒意旨,假使能夠,也并非文學所應希求的。一切美術作品也都是這樣,盡量表現,非唯不能,而且不必。
先從事實下手研究。譬如有一個荒村或任何物體,攝影家把它照一幅相,美術家把它畫一幅圖。這種相片和圖畫可以從兩個觀點去比較:第一,相片或圖畫,哪一個較“和自然逼真”?不消說得,在同一視域以內的東西,相片都可以包羅盡致,并且體積、比例和實物都兩兩相稱,不會有絲毫錯誤。圖畫就不然。美術家對一種境遇,未表現之先,先加一番選擇。選擇定的材料還須經過一番理想化,把美術家的人格參加進去,然后表現出來。所表現的只是實物一部分,就連這一部分也不必和實物完全一致。所以圖畫決不能如相片一樣“和自然逼真”。第二,我們再問,相片和圖畫所引起的美感哪一個濃厚,所發生的印象哪一個深刻,這也不消說,稍有美術口胃的人都覺得圖畫比相片美得多。
文學作品也是同樣。譬如《論語》“子在川上曰:‘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。’”幾句話,絕沒完全描寫出孔子說這番話時候的心境,而“如斯夫”三字更籠統,沒有把當時的流水形容盡致。如果說詳細一點兒,孔子也許這樣說:“河水滾滾地流去,日夜都是這樣,沒有一刻停止。世界上一切事物不都像這流水時常變化不盡嗎?過去的事物不就永遠過去絕不回頭嗎?我看見這流水心中好不慘傷呀!……”但是縱使這樣說去,還沒有盡意。而比較起來,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”九個字,比這段長而臭的演義就值得玩味多了!在上等文學作品中——尤其在詩詞中——這種言不盡意的例子處處可見。譬如陶淵明的《時運》“有風自南,翼彼新苗”,《讀〈山海經〉》“微雨從東來,好風與之俱”,本來沒有表現出詩人的情緒,然而玩味起來,自覺有一種閑情逸致,令人心曠神怡。錢起的《省試湘靈鼓瑟》末二句“曲終人不見,江上數峰青”,也沒有說出詩人的心緒,然而一種凄涼惜別的神情自然流露于言語之外。此外像陳子昂的《登幽州臺歌》:“前不見古人,后不見來者。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!”李白的《怨情》:“美人卷珠簾,深坐顰蛾眉。但見淚痕濕,不知心恨誰。”雖然說明了詩人的情感,而所說出來的多么簡單,所含蓄的多么深遠!再就寫景說,無論何種境遇,要描寫得惟妙惟肖,都要費許多筆墨。但是大手筆只選擇兩三件事輕描淡寫一下,完全境遇便呈露眼前,栩栩如生。譬如陶淵明的《歸園田居》:“方宅十余畝,草屋八九間。榆柳蔭后檐,桃李羅堂前。暖暖遠人村,依依墟里煙。狗吠深巷中,雞鳴桑樹顛。”四十字把鄉村風景寫得多么真切!再如杜工部的《后出塞》:“落日照大旗,馬鳴風蕭蕭。平沙列萬幕,部伍各見招。中天懸明月,令嚴夜寂寥。悲笳數聲動,壯士慘不驕。”寥寥幾句話,把月夜沙場狀況寫得多么有聲有色,然而仔細觀察起來,鄉村景物還有多少為陶淵明所未提及,戰地情況還有多少為杜工部所未提及。從此可知文學上我們并不以盡量表現為難能可貴。
在音樂里面,我們也有這種感想。凡是唱歌奏樂,音調由宏壯急促而變到低微以至于無聲的時候,我們精神上就有一種沉默淵穆和平愉快的景象。白香山在《琵琶行》里形容琵琶聲音暫時停頓的情況說:“冰泉冷澀弦凝絕,凝絕不通聲暫歇。別有幽愁暗恨生,此時無聲勝有聲。”這就是形容音樂上無言之美的滋味。著名英國詩人濟慈在《希臘花瓶歌》也說,“聽得見的聲調固然幽美,聽不見的聲調尤其幽美”,也是說同樣道理。大概喜歡聽音樂的人都嘗過此中滋味。
雕刻塑像本來是無言的,也可以拿來說明無言之美。所謂無言,不一定指不說話,是注重在含蓄不露。雕刻以靜體傳神,有些是流露的,有些是含蓄的。這種分別在眼睛上尤其容易看見。中國有一句諺語說:“金剛怒目,不如菩薩低眉。”所謂怒目,便是流露;所謂低眉,便是含蓄。凡看低頭閉目的神像,所生的印象往往特別深刻。
要說明雕刻上流露和含蓄的分別,希臘著名雕刻《拉奧孔》是最好的例子。相傳拉奧孔犯了大罪,天神用了一種極慘酷的刑法來懲罰他,遣了一條惡蛇把他和他的兩個兒子在一塊兒絞死了。在這種極刑之下,未死之前當然有一種悲傷慘戚、目不忍睹的一頃刻,而希臘雕刻家并不擒住這一頃刻來表現,他只把將達苦痛極點前一頃刻的神情雕刻出來,所以他所表現的悲哀是含蓄不露的。倘若是流露的,一定帶了掙扎呼號的樣子。這個雕刻,一眼看去,只覺得他們父子三人都有一種難言之痛;仔細看去便可發現條條筋肉、根根毛發都暗示一種極苦痛的神情。德國萊辛的名著《拉奧孔》就根據這個雕刻,討論美術上含蓄的道理。
以上是從各種藝術中信手拈來的幾個實例。把這些個別的實例歸納在一起,我們可以得一個公例,就是:拿美術來表現思想和情感,與其盡量流露,不如稍有含蓄;與其吐肚子把一切都說出來,不如留一大部分讓欣賞者自己去領會。因為在欣賞者的頭腦里所產生的印象和美感,有含蓄比較盡量流露的還要更加深刻。換句話說,說出來的越少,留著不說的越多,所引起的美感就越大越深越真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