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城

不信這聲音就是怒江。首領也不多說,用小腿磕一下馬。馬卻更覺遲疑,牛們也慢下來。

一只大鷹旋了半圈,忽然一歪身,扎進山那側的聲音里。馬幫像是得到信號,都止住了。漢子們全不說話,紛紛翻下馬來,走到牛隊的前后,猛發一聲喊,連珠脆罵,拳打腳踢。鈴鐺們又慌慌響起來,馬幫如極稠的粥,慢慢流向那個山口。

一個鐘頭之前就感聞到這隱隱悶雷,初不在意,只當是百里之外天公澆地。雷總不停,才漸漸生疑,懶懶問了一句。首領也只懶懶說是怒江,要過溜索了。

山不高,口極狹,僅容得一個半牛過去。不由捏緊了心,準備一睹氣貫滇西的那江,卻不料轉出山口,依然是悶悶的雷。心下大惑,見前邊牛們死也不肯再走,就下馬向岸前移去。行到岸邊,抽一口氣,腿子抖起來,如牛一般,不敢再往前動半步。

萬丈絕壁飛快垂下去,馬幫原來就在這壁頂上。轉了多半日,總覺山低風冷,卻不料一直是在萬丈之處盤桓。

怒江自西北天際亮亮而來,深遠似涓涓細流,隱隱喧聲騰上來,著一派森氣。俯望那江,驀地心中一顫,慘叫一聲。急轉身,卻什么也沒有,只是再不敢輕易向下探視。叫聲漫開,撞了對面的壁,又遠遠蕩回來。

首領穩穩坐在馬上,笑一笑。那馬平時并不覺雄壯,此時卻靜立如偉人,晃一晃頭,鬃飄起來。首領眼睛細成一道縫,先望望天,滿臉冷光一閃,又俯身看峽,腮上繃出筋來。漢子們咦咦喂喂地吼起來,停一刻,又吼著撞那回聲。聲音旋起來,緩緩落下峽去。

牛鈴如擊在心上,一步一響,馬幫向橫在峽上的一根索子顫顫移去。

那索似有千鈞之力,扯住兩岸石壁,誰也動彈不得,仿佛再有錙銖之力加在上面,不是山傾,就是索崩。

首領緩緩移下馬,拐著腿走到索前,舉手敲一敲那索,索一動不動。首領瞟一眼漢子們。漢子們早蹲在一邊吃煙。只有一個精瘦短小的漢子站起來,向峽下彈出一截紙煙,飄飄悠悠,不見去向。瘦小漢子邁著一雙細腿,走到索前,從索頭扯出一個竹子折的角框,只一躍,腿已入套。腳一用力,飛身離岸,嗖的一下小過去,卻發現他腰上還牽一根繩,一端在索頭,另一端如帶一縷黑煙,彎彎劃過峽頂。

那只大鷹在瘦小漢子身下十余丈處移來移去,翅膀尖上幾根羽毛被風吹得抖。

再看時,瘦小漢子已到索子向上彎的地方,悄沒聲地反著倒手拔索,橫在索下的繩也一抖一抖地長出去。

大家正睜眼望,對岸一個黑點早停在壁上。不一刻,一個長音飄過來,繩子抖了幾抖。

三條漢子一個一個小過去。首領啞聲說道:“可還歇?”余下的漢子們漫聲應道:“不消。”紛紛走到牛隊里卸馱子。

牛們早臥在地下,兩眼哀哀地慢慢眨。兩個漢子拽起一頭牛,罵著趕到索頭。那牛軟下去,淌出兩滴淚,大眼失了神,皮肉開始抖起來。漢子們縛了它的四蹄,掛在角框上,又將繩扣住框,發一聲喊,猛力一推。牛嘴咧開,叫不出聲,皮肉抖得模糊一層,屎尿盡數撒泄,飛起多高,又紛紛揚揚,星散墜下峽去。過了索子一多半,那邊的漢子們用力飛快地收繩,牛倒垂著,升到對岸。這邊的牛們都哀哀地叫著,漢子們并不理會,仍一頭一頭推過去。牛們如商量好的,不例外都是一路屎尿,皮肉瘋了一樣抖。

之后是運馱子,就玩一般了。這岸的漢子們也一個接一個飛身小過去。

戰戰兢兢跨上角框,首領吼一聲:“往下看不得,命在天上!”猛一送,只覺耳邊生風,聾了一般,任什么也聽不見,僵著脖頸盯住天,倒像俯身看海。那海慢慢一旋,無波無浪,卻深得令人眼呆,又透遠得欲嘔。自覺慢了一下,急忙伸手在索上向身后拔去。這索由十幾股竹皮扭絞而成,磨得賽刀。手劃出血來,黏黏的反倒抓得緊索。手一松開,撕得鉆心一疼,不及多想,趕緊倒上去抓住。漸漸就有血濺到唇上、鼻子上,自然顧不到,命在天上。

猛地耳邊有人笑:“看腳底板!”方才覺出已到索頭,幾個漢子笑著在吃煙,眼紋一直扯到耳邊。

慎慎地下來,腿子抖得站不住,腳倒像生下來第一遭知道世界上還有土地,親親熱熱跺幾下。小肚子脹得緊,像有尿,卻不敢撒,生怕走了氣再也立不住了。

眼珠澀澀的,使勁擠一下,端著兩手,不敢放下。猛聽得空中一聲呼哨,尖得直入腦髓,腰背顫一下。回身卻見首領早已飛到索頭,抽身躍下,拐著腿彈一彈,走到漢子們跟前。有人遞過一支煙,嚓的一聲點好。煙濃濃地在首領臉前聚了一下,又忽地被風吹散,揚起數點火星。

牛馬們還臥在地下,皮肉亂抖,半個鐘頭立不起來。

首領與兩個漢子走到絕壁前,扯下褲腰,彎彎地撒出一道尿,落下不到幾尺,就被風吹得散開,順峽向東南飄走。萬丈下的怒江,倒像是一股尿水,細細流著。

那鷹斜移著,忽然一栽身,射到壁上,頃刻又飛起來,翅膀一鼓一鼓地扇動。首領把褲腰塞緊,曲著眼望那鷹,說:“蛇?”幾個漢子也望那鷹,都說:“是呢,蛇。”

牛們終于又上了馱,鈴鐺朗朗響著,急急地要離開這里。上得馬上,才覺出一身黏汗,風吹得身子抖起來。手掌向上托著,尋思幾時才能有水洗一洗血肉。順風擴一擴腮,出一口長氣,又覺出悶雷原來一直響著。俯在馬上再看怒江,干干地咽一咽,尋不著那鷹。